两座龙王庙,以及消逝的东湖(上)
Two Dragon King Temples, and the Disappearing East Lake (Part 1)
- 05
- 14
- 2022
另一个世界并不存在,只有另一种生活的方式。
──雅克・梅斯林(Jacques Mesrine),转引自隐形委员会《致我们的朋友:资本主义反抗宣言》,2014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湖北民谚
武汉东湖边有两座龙王庙,但知道的人很少。
其一是我的朋友子杰盖的。子杰是住在武汉的广西人,十三年前我认识他时他刚从广告学专业毕业,带着学校电影社的同学来看我在一个艺术空间组织的放映,所以一开始我是把他当电影青年的。后来和他熟了后我要了他的作品来看,他给我三部短片,我看了大吃一惊:居然是戈达尔式的 essay film。《一个青年和他的房间》是几个人分别对着镜头讲述一个他们共同认识的青年(应该是各自的虚构)。《大楼》是以学校一幢双塔高楼为场景,有两人站在走廊里说话,有戈达尔式的对着镜头念书(念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还有平台上的乐队排练,等等,其间插入各种现成影像。《龟裂记》是一部几十秒的短片,描述一只乌龟在地下的挪动让地面产生了一条迅速延伸的裂缝并导致了一幢大楼的剧烈摇晃,短片先用纸做的立体漫画演示了裂缝的产生,然后接上了学校大楼前一条真实的裂缝。我那时不知道子杰是漫画家,最擅长这类奇思异想。我把他归入实验电影创作者,而几部短片对建筑的涉及我完全没有在意。子杰后来却没有再拍电影,我问过几次为什么不拍了,他每次回答都很含糊。我总觉得遗憾。他后来做了很多别的事,我也差不多忘记了这几部短片,直到写这篇文章,我才突然想起它们:原来子杰一开始就在对建筑感兴趣。
我和子杰熟起来是第二年华侨城东湖开发事件爆发时。不知道有多少武汉人还记得十二年前的这个事件。现在回想起来,东湖的消逝,就是从这个事件开始的。
深圳华侨城集团低价获得东湖边大片土地进行大规模地产开发并将填埋大片东湖水面的消息是 2010 年 3 月下旬的一天被南方一家报纸披露的。消息在武汉市民中激起了强烈反应,很多人立刻行动了起来。我在网上看见一些人已经去过填湖现场,一些人在建 QQ 群,还有人在发起“东湖一日游”,我们的朋友著名的朋克乐手吴维在发起签名。子杰后来告诉我,那天是他大学一起做电影社的好友蔡博从上海打来电话,蔡博是武汉人,电话中非常激动。后来他让子杰赶紧联系吴维,说吴维在组织大家。后来子杰就跟吴维一起去了东湖中的东头村。我们的另一个朋友麦巅和两个朋克乐手在这里创建的“我们家青年自治实验室”,这时成了大家开会的地方。麦巅也是朋克乐手,同时是安那其行动者,他编辑的地下朋克音乐杂志《CHAOS / 冲撞》那时也很有名。“我们家”也很有名,子杰之前已经来过几次。一次是来看那部五个多小时的电影《巴黎公社》,一次是来看松本哉带来的《素人之乱》,他就是那时认识了松本哉。还有一次是代表一个杂志来采访麦巅。子杰说那时他还搞不清楚麦巅在做什么,后来离开时麦巅借给他一本书《自己干文化:派对与革命》。
我已经不记得麦巅最早跟我讨论华侨城事件的情形了,只记得四月初的一天他约我去子杰的宿舍碰头,子杰当时已在另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他们从市国土资源和规划局网站下载了一些图和文件,期待我这个城市规划专业毕业的人能从中读出更多东西。那时已是华侨城那个臭名昭著的“不改变一寸东湖湖岸线,不占用一寸东湖湖面”的谎言声明发表之后了,大多数武汉市民已经相信了他们,不再关心这件事了。但年轻人还在继续,仍有人在发起“散步”,尽管每次都被提前瓦解。麦巅和子杰一群人这时形成了一个采用“affinity group”工作方式的“东湖关注组”,决心进行更为深入和持久的工作。他们已经做了很多事,去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访问专家,去即将拆迁的村子访问村民。还建立了一个网站“我们的东湖”,发布调查结果和收集到的资料,还有他们撰写的文章,呼吁各界人士关注事件,到现场了解真相。网站上还有子杰绘制的现场路线图──子杰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他一直持续到今天的东湖漫游。
后来我也跟随麦巅去了华侨城项目所在地,看到了已被拆成废墟的东湖渔场和暂停下来的“两百亩”湖区填湖现场。那是我第一次来到东湖的另一边。东湖实在太大,虽然在武汉生活近三十年,我也只到过很少一部分湖岸。大部分武汉市民可能也是。湖心的长堤把东湖主湖区分成了两半,武汉市民只是从城市这边看这一半东湖,另一半连接着农村的东湖隐藏在长堤与磨山的身后。那天细雨蒙蒙,站在东湖渔场岸边,我看到了一个更为辽阔的东湖。同时也想到,这个更辽阔的东湖,以后只有住进华侨城的别墅和高级酒店才可以看到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东湖关注组”在“我们家”开会时遭警察闯入并威胁,吴维及家人也被警察骚扰,其他发起“散步”的年轻人及家人也被骚扰。网络上不再能发出反对的声音,只剩下武汉媒体对华侨城项目的宣传,欢乐谷将提升东湖的旅游功能云云。但“东湖关注组”在继续工作。不久他们又发布了一个调查视频《东湖乐与怒》,他们在东湖沿岸采访了很多人,包括村民、市民、外地游客。视频最后建议大家都来进行这样的采访和讨论,让“市民参与”能在某种程度上实现。
四月底的一天我和黎静收到李珞从加拿大寄来的一张光盘,是他刚剪出的新片《河流和我的父亲》。李珞是我们在“武汉观影”时期相识的好友,后来去加拿大学电影。这是他第二部长片,两年前回武汉拍摄。电影混合了纪录片和剧情片的拍法,诗意地讲述了他的祖父、父亲还有他自己的童年故事。从这部电影可以看到河流和湖泊在武汉人的生活记忆和情感中占据的位置。这是一部来得太及时的电影,黎静提议通过放映这部电影来组织一次关于东湖的讨论,李珞同意了这个计划。但这个活动也不顺利,提供场地的朋友在活动前三天打来电话表示了无奈,警察已找过他们。仓促更换场地导致前来参加的主要是“东湖关注组”成员,其他市民只有很少几位。NGO 组织自然之友武汉小组负责人刘峻那天来了,之前他以个人名义向东湖风景区管委会申请政府信息公开,管委会的回复重复了华侨城的谎言。不久我听说麦巅和“关注组”成员也去东湖管委会申请信息公开,但被工作人员撵了出来。之后他们用 EMS 发送的申请也没有得到回复。此时,关心这件事的武汉人已经很少了。
后来就是我和艺术家朋友李郁发起“每个人的东湖”艺术计划了。这个艺术计划后来广为人知,但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之前还发生过那么多事情。这个计划尤其引起艺术界很多人关注,我们被认为是尝试了一种新的艺术实践方式。但我们其实只是想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将市民和行动者们受到阻碍的行动继续下去。我们想的是,在“艺术”的名义下,或许可以绕开控制,让大家把声音发出来,让信息传播出去。“每个人的东湖!”是事件爆发时出现的一句口号,有人用这句话建了 QQ 群,有人用这句话建了豆瓣小组,吴维召集大家时用的名称是“每个人的东湖行动小组”,“东湖关注组”还筹划过一份《每个人的东湖报》。所以艺术计划是一个继续。我们也建了一个网站,然后在网上发起了征集。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这个计划,只要在那一个月的时间内,在东湖边创作一件作品,然后将作品资料在我们网站上发布,将实施地点标注在我们创建的谷歌地图上。
“东湖关注组”的朋友立刻响应了我们,或许因为他们之前就讨论过行为艺术和街头话剧的方式。当时还是学生的女权行动者小铁组织了一个“东湖影像记录计划”,她和伙伴们沿岸采访游客,让他们写下意见并拍下照片。麦巅、子杰和乌云(一位因发起“东湖一日游”而被警察找过的学生)发来一个他们创作的《30 米纪念墙》,他们将东湖渔场职工宿舍废墟上一段残留的墙体命名为“30 米纪念墙”。“30 米”是武汉市人大在华侨城事件爆发半个月后通过的《武汉市湖泊整治管理办法》中规定的沿湖绿化带宽度,此范围内不得建造任何建筑物与构筑物。这段残墙经麦巅他们测量恰好是 30 米多一点。他们在墙上用红色油漆作了尺寸标注,又将《湖泊管理办法》的这一条抄在了墙上。这个垂直于湖岸坐落的“纪念墙”可以让大家直观地看到不能盖房子的范围有多大。
这期间子杰搬到了“我们家”居住,在东湖边的游荡和探寻开始成为他的日常。后来他又做了一个作品叫《东湖公路片》,一位朋友用电动车载着他沿湖边道路绕东湖一圈,同时拍下了沿途景象。这之前他与重庆艺术家尧波几个人一起徒步绕湖了一圈,包括在没有路的东岸,从芦苇中穿行。尧波当时在实施作品《武汉假日之与湖同眠》,她带着帐篷在湖边各处住了一星期。艺术计划刚开始时子杰曾发给我另一个方案叫《东湖有多大》,他计划乘小船从湖中对整个东湖的湖岸进行一次扫描式拍摄。这是一个颇具雄心的计划,因为东湖不仅湖岸线漫长,而且由多个湖区组成,湖岸复杂。子杰已作了初步研究,他将整个东湖分成了十个区域,计划进行十次拍摄。但在询问了租船费用后,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前几天在邮箱中发现这封当年的邮件时,我为自己当时没有给予他支持自责不已,因为今天的东湖不仅湖岸线与湖岸景象发生了巨大变化,而且村民的小船已经不再允许进入东湖,这样的拍摄已经没有可能了。
艺术计划后来进行了两个月,参与者大约一半是艺术家,另一半来自各种不同的职业和身份:建筑师、设计师、教师、学生、自由职业者、乐手、诗人、剧场工作者、公益活动家,等等,总共有一百多人。而作品发生的地点遍布东湖沿岸及水面。但就在计划进行过程中,八月初的一个夜晚,华侨城快速砌起了一道高墙,正式开始了大规模填湖。从村民那里得到消息后,麦巅和“关注组”朋友连夜赶到现场进行了拍摄。次日白天他们翻墙进去后遭到了华侨城保安的驱逐,保安告诉他们“这里是华侨城的土地”。很快,“两百亩”湖区与东湖渔场部分水面被填平,一个包括了两个大型游乐场、两个高档楼盘的大型地产项目正式开工了。一个艺术计划当然无法阻挡华侨城这个巨人的步伐。
2012 年 4 月,李珞回武汉拍摄他的第四部长片《李文漫游东湖》。不过一开始并没有这个片名。回来前他邮件告诉我要拍一部将虚构与纪实融在一起的电影,两部分都是关于东湖,特别是有关华侨城项目的影响。虚构部分的主线是两个警察在湖边寻找一个精神病人,然后会碰见各种人。李珞说想把“东湖艺术计划”的参与者也融合到故事里。李珞之前的两部电影其实都与东湖有关。《河流和我的父亲》中也有东湖的故事,李珞还自己下水演了东湖游泳的镜头。前一年回武汉拍摄的《唐皇游地府》是把《西游记》中的故事在今天的武汉演了一遍,这部魔幻般的电影,角色似乎是为武汉的朋友们量身定做:李世民是艺术家李文演的,吴维扮演龙王,我扮演袁守诚,麦巅和子杰扮演渔夫张梢和李定,几位朋克乐手扮演夜叉、虾子和螃蟹。我认为电影还有一个隐藏的角色,就是东湖:电影开场就是汽车行进在深夜湖中道路上的长镜头,电影中很多场戏都是在东湖边。
李珞写邮件时还不知道我们正准备再次发起“东湖艺术计划”。2012 年 4 月,华侨城的别墅和楼盘已经出现在东湖边,填埋“两百亩”湖区而建的欢乐谷将在 4 月 29 日开业,武汉到处是他们的广告,两年前他们矢口否认会建的高级酒店也在官网上展示了效果图,新的广告词是夸耀他们占据了“11 公里东湖岸”。朋友们都觉得需要再次发起“东湖计划”。李珞回来时正好赶上我们几个人第一次开会,他也参加了这次讨论。这次我们决定加一个主题叫“去你的欢乐谷”,号召大家去欢乐谷周围创作作品,开始时间也定在 4 月 29 日。由于这次明确写出了针对,计划公布当天华侨城就通过认识我的人打电话约我见面,想要我们取消计划,说不然他们会动用有关方面力量,还说跟他们合作可以把艺术计划搞得更好。我们当然没有理睬。当天我们的豆瓣同城页面被删除。不过通过其他平台,计划的消息还是传播了出去。
李珞已经开始了拍摄,子杰担任电影的录音,摄影是拍过《唐皇》的摄影师任杰。任杰以前也是朋克乐手,他在东湖边长大,第一次“东湖计划”时他从北京回武汉创作了一件与他的少年经历有关的作品。不久我听说他们已经多次混进开业前的欢乐谷,在里面拍摄了大量素材,包括在一个正中的机位拍摄了情景剧场的彩排。有一天他们捡到几个安全帽,后来就扛着机器从工地大门进出了,之前他们是从围栏翻越。
欢乐谷开业那天华侨城如临大敌,附近天桥上停留的人都遭到了警察盘问。我在新闻上看到开业盛典有多位大领导出席,市委书记感谢华侨城选择了武汉,市长称欢乐谷为“一项民生工程”,理由是能够“提升市民幸福指数”。后来我在朋友石岗的《武汉第二民用机场选址报告》评审会上扮演领导时借用了市长的这句台词。这个报告和评审会是石岗参加“东湖计划”的作品。石岗是广州某机场设计院的规划师,机场选址是他多年工作内容之一。在他的这份报告中,“东湖场址”是武汉第二机场的推荐场址,就是说要填掉整个东湖来建这个机场。他来武汉为他的报告组织了这个评审会,评委都是真的专家。评审会被李珞拍了下来,后来剪进了他的电影中。最后的电影由纪录片与剧情片两部分组成,这个荒唐的填东湖建机场评审会出现在纪录片部分,让电影的情节更加真假难分。评审会上有专家在说到危害飞行安全的横切风时,提到发生在东湖的一个灵异事件:某个夜晚湖边半山腰七百多棵大树被拦腰截断。在电影的剧情片部分,李文向划船的村民询问了这个灵异事件,村民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条白龙从湖中跃起的情景,说有人亲眼看见。这里也是真的问答。李珞在网上发现了当年中央十台《走近科学》栏目做的一期关于这个事件的节目,节目中村民也是这样讲述。节目说村民们认为是龙王发怒,于是在湖边山崖上修建了一座龙王庙。节目拍摄到的其实是一座观音庙,也许是为了故事完满,编导修改了真实情况。这座观音庙也出现在李珞的电影中,李文在村民指点下找到那里,代母亲给观音敬香。
电影中出现的另一个“东湖计划”作品,是李珞和子杰一起创作的《2009. 1. 22 湖岸线》,他们在拍电影的同时完成了作品。作品是在欢乐谷园区及周围的地面上用蓝色喷漆断续地勾画出此地在 2009 年 1 月 22 日的湖岸线,他们从 Google Earth 上查到这个历史记录,这是这片水面被填之前的最后一次记录。子杰自己还做了另一个作品《摄于填湖时的这里》,他将两年前在这里拍摄的十多张照片贴到了原拍摄地点,也就是现在欢乐谷的各种设施上,照片上有文字告诉游客这是这里两年前的样子。
电影的开头是一组湖边的采访,可说是两年前“东湖关注组”的调查视频《东湖乐与怒》的场景再现。我不知道李珞是否看过那个视频,但这是两年后的真实采访,采访者仍是“关注组”成员(麦巅)。当采访对象换成李文时,电影从纪录片变成了剧情片。在剧情片部分,“我们家”也出现了,警察李文和他的搭档小左搜寻到了这里。电影拍下了“我们家”墙上的画,一部分是两年前住在这里的一位年轻的瑞士画家约夫斯基(Yovski)所画,当时“我们家”为他举办了一个题为《精神病人对时代的反诊断》的小型画展来参加“东湖计划”,有些画就直接画在了墙上;另一部分是子杰所画。电影中“我们家”门口贴着“《雉尾剧场》印行茶会”的海报。《雉尾剧场》是子杰的系列漫画,每册一个单独的故事,在他那两年流连的武汉城市空间中展开。和麦巅一起创建“我们家”的朋克乐手吴风在电影里扮演了警察在寻找的“精神病人”,那个吃掉了本属于龙王特供的毛主席脚皮而受罚的鱼妖。电影的几段音乐也是来自吴风的创作和演奏。这个后来被很多人非常喜爱的“脚皮故事”是子杰为电影贡献。电影拍完后子杰创作了一本讲湖边故事的漫画《闪存或者 U 盘里的人》,他从拍电影时李珞捡到一个 U 盘的事得到灵感,将电影故事、生活现实以及他的奇思异想缠绕于一体,“脚皮故事”也是其中一条线索。
“东湖艺术计划”第二回的几十位参与者同样来自各种不同的职业和身份,而作品大多在欢乐谷四周进行,很多是在欢乐谷大门前的广场上。油画系研究生曾莉在实施作品时遭到欢乐谷人员阻扰,说在那里进行任何活动都要经他们批准,说:“我们这里不是城市广场。”就是说华侨城没打算把门前广场贡献给城市。曾莉只是准备了一些小许愿瓶请游客写下对东湖的祝愿,也让他们感到不安。曾莉后来把这个没能做完的作品命名为《送不出的祝福》。
计划结束后子杰继续在东湖游荡。10 月的一天他乘公交绕了东湖一圈,再次拍摄了沿途景象。东岸现在也有了公交,城市已扩展到湖的这一边。这个作品叫《东湖公车绕行》。这样子杰就分别以步行、电动车、公交三种方式绕行了东湖,他说每一次都比前一次离湖岸更远。一个月后,他带着帐篷到欢乐谷后面原东湖渔场的湖边住了一夜,这个他叫《渔场的一夜》。他露营的地方在华侨城的规划效果图上是一个“生态度假白金五星酒店“,所以他早上醒来从帐篷中看到的湖上日出景象,以后只属于住酒店的人。
“生态”一直是华侨城打的旗号,但他们的“生态”是少数人“独享”。“独享”是他们卖楼广告上的用词,但有时他们又会把大家的注意力从这一点引开。比如宣传他们保留了一片天然水杉林,但不会说这片水杉林围在他们的围栏内,是未来五星酒店的后花园。湖边几个村子的村民已经永远离开了湖岸,他们的还建楼盖在高架路对面。李珞的电影拍下了两个村民在湖中捕鱼被华侨城保安抓获的情景。他们是媒体宣传的“拆百万”,捕鱼只为打发时间,这本来是他们从小到大的生活。那年 9 月还发生了还建房小区施工电梯从 33 层坠落 19 名工人身亡的事件,隔着一条高架路仿佛就是另一个世界。这条通往武汉高铁站的大道原来叫“平安大道”,这时已改名为“欢乐大道”。欢乐大道高架路只有华侨城一侧安装了隔音墙。两年后华侨城小学建成招生时,因招收对面小区小孩引起华侨城业主抗议,许多业主不愿自己小孩与村民小孩同班。2012 年 8 月一个“第四届亚洲城市论坛”在武汉举行,会上华侨城集团一位副总裁通过列举世界各地的“湾区”都是富人别墅区和高档住区,论证了东湖的这个“湾区”也应该给富人居住。
2012 年 10 月东湖隧道开建。这条穿越整个东湖主湖区的隧道采用了“围堰明挖”的施工方式,东湖如同被开膛破肚的景象持续了三年,很多地方再也没有恢复原貌。次年 3 月有市民发现湖心长堤两旁的杉树有一百多棵被标上了红色标记,施工人员对前来调查的记者说因为隧道路线与长堤有四次相交,因此这四处的长堤会被破开。一些市民一时非常激动,因为两旁伴有高大杉树穿过整个东湖的长堤是东湖的标志性风景,也是许多人从小的记忆。几天后有关方面在媒体上作了回应,对这些树是移栽还是砍掉闪烁其辞,只强调隧道竣工后会“复绿增绿”,东湖的明天会更加美丽。现在来看这是一个太小的插曲,几年后绿道的降临将使整个东湖面目全非,这一百多棵杉树的命运实在太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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