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有人夜半持山去》相切   Tangent 02

⁂ 与《有人夜半持山去》相切

Tangent 02

* 本文是《柱中人》的作者罗旋对杜亚琳的《有人夜半持山去》的评论。

据说基于“泡利不相容定律”,两个相互“触碰”的物体表面之间的电子“云”会产生微妙的互斥,因而在概率上它们永远以极小的距离彼此保持隔离。以此种机械的方式来解读的结果是,我们从未触摸过另一个同样孤独的个体,触摸的体感不过是电磁力隔空刺激神经末梢所引发的一系列化学反应:它们都是“从未得到过的失物”。而早从 38 亿年前海底热泉中涌生出来的太古菌落,到今天仍穿梭、浮游在不同个体的鼻息之间的病毒,都无时无刻不在试图促发个体间底层生化信息的交互和变异,将一切有机无机的事物勾悬在恢阔的网中。在极度微观–––却又无法触及无限–––的视角下,个体似乎从未从偶然的裹挟里被解放。

19 世纪晚期欧洲人对数据搜集和整理的癫狂一定与他们对微观世界的痴迷相匹配,统计学将规律与不确定性这两个对立面统一起来,通过对信息的掌控,像驯化结核病一样驯化偶然,从而心安理得地身披科学的斗篷享受向无穷坠落的失重感。建筑师约翰 · 海杜克说医师们治好了肺结核的同时剥夺了现代建筑中最好的设计主题(program)。他哀悼的莫非是阿尔卑斯山上那座与世隔绝的“魔山”肺痨疗养院?里面空气凝浊,时间粘稠得像病人肺里的积液。丧失“program”、失去掌控的建筑师似乎被突然抛向山下,耳边的时间重新开始急速流动。所以海杜克说建筑是关于“切近”的(approximation),不是像他长着天使翅膀般的折角屋顶那样奋力向上接近天空,而是像他晚年瘫陷在椅子上的巨大病体一样被往下拉拽。肉体/实体注定无限接近大地最终与之融为一体。日本广岛的“人影之石”提供了一则残酷的实例。据说原子弹下落的时候,一名妇女正坐在路易斯 · 沙利文式的三井住友银行的石阶上等候开门营业。核弹爆炸的热风将妇女的肉身化散,像相机的闪光一样使她化成石头上的一滩黑影。悬吊在残酷混沌之下的日常秩序在混沌来袭时不堪一击。大地吐纳的气息名叫风,这风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则万种孔窍都开始怒号(“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这风的发作,一如时间和历史的突然发动,人与石尚且一朝化为一体,何况其他?但这“风”如果藏于地下,“化石”的过程动辄需要上百万年······

此处又联想到一则故事。亚琳文中的苏轼爱石,黄庭坚亦爱石。一日后者偶得怪石,其理如笋。诗人引水灌之,欲催其成竹,并在石脊上刻诗曰:“南崖新妇石,霹雳压笋出,勺水润其根,为竹知何日”。事实上,所谓的石中之笋是名为“中华震旦角石”的头足类化石。据网上不可考说法,奇石在 1968 年于江西某祠堂乱石堆里重新被人拾到,另一说是 1975 年被发现在老农的咸菜缸上。若不是落雷将石头劈开以及后来的一系列偶然,这些截然不同的个体之间又怎么会形成连续–––是徐徐展开还是剧烈坍叠,这倒是一个问题。

罗旋 学习建筑史,现居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