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民间地震观测小史》相切   Tangent 01

⁂ 与《民间地震观测小史》相切

Tangent 01

* 本文是《有人夜半持山去》的作者杜亚琳对王佳琦的《民间地震观测小史》的评论。

⁂ 光与暗

“一天晚上,我独自回家,发现一朵白云就停在三不老 1 号大门口上空。”

《光与暗》是《城门开》的第一篇,北岛写到三年困难时期便仓促收梢,留下十岁出头的自己在这不明所以的结尾饿得发昏。无计可填辘辘饥肠之际,他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云。那云“不大,圆圆的,像把大伞,低到难以置信的程度,比我家住的四层还低。多年后听说不明飞行物(UFO)时,才恍然大悟。”

那天攫住饥饿的少年北岛视线的那朵离奇的云,没准也曾吸引过另一双正为地震“群测群防”上下求索的眼睛。

2001 年,北岛重回阔别十三年的家乡,惊叹万家灯火中的北京“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灯光足球场”。故土已成异乡,记忆里的城门反倒被吱哑一声推开。与共和国同年诞生的北岛和历史一起转身,打量起自己和时代的童年,记得那时候北京的夜晚很暗很暗,暗得丫头小子们早早都熬成了四眼儿,还只顾着在黑灯瞎火的胡同里讲鬼故事和捉迷藏。等他升上了初中,北京也闹起了革命,捉迷藏成了抓反动,讲鬼故事也变作了响应主席号召“讲不怕鬼的故事”。天安门上太阳升,菜市口底鬼见愁。

在三不老 1 号大门口,年轻而饥饿的北岛被那朵怪云降住,两股战战,动弹不得——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一朵酷似 UFO 的云?还是说他也像“群测群防”运动里那一双双机警的眼睛一样,看出浮云蔽日中的危险与不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萨宾娜说,观看被两条界线局限着,一种是强光,使人看不见,一种是彻底的黑暗。把这两条线挪到地震测报上,大概就是,一边列队站着坚信地震可以预防的唯物主义认识论,移山填海的“主观能动性”,“与天斗其乐无穷”的革命热情,而另一边,只孤零零黑洞洞立着一个看不出表情的无辜而漠然的幽灵——

重力。

⁂ 拯救现象

那么,在太阳的强光和黑洞的引力之间腹背受敌的“群测群防”运动,到底看到了什么?

中国的古人相信天地生灵无不交织互感,野马尘埃都是芸芸众生互相吹拂的呼吸。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大震在即,山河鸟兽自然也不会悄无声息。西晋元康三年(293),四川成都“欻一夜有火光,地仍震”。北魏延庆四年(474),山西雁门崎城“有声如雷,自上西引十余声,声止地震”。成于唐代的《开元占经》在《地镜》一章,也有“鼠聚朝廷市衢中而鸣,地方屠裂”的结论。“看云识地震”风气之流行,似乎既不用等到日本“地震云”学说的传入,也远早于李四光在《地震战线》上发表的断言。正如《民间地震观测小史》文章开头引用的《隆德县志》所示,早在 1935 年的宁夏,人们已经注意到地震之前头顶浮现的蛇形黑云。

江月年年只相似,后之视今未必就多么异于今之视昔。让毛时代的“群测群防”运动如截断的地层般脱颖而出的,恐怕并不是看云测震这一古老实践本身,也不全在于群众战线这样前无古人的广泛动员。隔在文革时期的民间地震测报员与开元年间的中朝秘书太史监之间的,不是他们眼中那朵云,而是他们的目光穿过层云而后抵达的应许之地。在古人的认知体系中,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人君失道,天地失序,则民乱而物丧,“于是有地震”(《国语·幽王二年》)。火光、雷声、鼠患——这些古代典籍里层出不穷的地震“前兆”其实反倒是人祸累积的“后患”,是历史的症状,而非未来的征象。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郎官文吏们观察和记载这些异象时,恐怕他们心里也明白,这些书简墨迹的使命是上达天听,而不是通知当地的百姓赶紧防备和躲避。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道既失,逃到哪里不是覆巢呢。

已经被马克思唯物主义武装过头脑的毛时代测报员们是不再会犯这种荒唐愚蠢的唯心主义错误了。他们当然明白竹子开花与如火如荼的运动全无关系,井水变色也丝毫无碍于伟大领袖的睿智英明。但他们也知道,观察日常中的异常决不是工作的终点。从记录异状到预报地震,联结二者的逻辑链条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的自然规律。当举国上下的一双双眼睛盯紧了身边的异常现象和远方的地震新闻,把它们真正编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群众网络的,正是对地震发生的规律性的确定,以及对认识和把握这种规律的人民群众的主观能动性的深信不疑。否则祖国山河辽阔如此,遍地开花的异象与经验根本无从互通,那些振奋人心的胜利事迹也会被轻松一句“巧合”击碎。当古希腊人发现头顶的星星时而停留时而逆行,不再遵从他们心中的匀速圆周运动铁律时,柏拉图发出了“拯救现象(σῴζειν τὰ φαινόμενα, sozein ta phainomena)”的疾呼,即要求发明有效的假设、理论、模型,以之拟合或解释异常与混乱,恢复秩序与和谐,扶大厦于将倾。从某个角度看,“群测群防”大概也是一种“拯救现象”——恢恢巨网的一头是在几万万群众注目下无所遁形的“异常”,另一头则是地震这头杀人如麻动静难测的恐怖巨兽。在战天斗地、移山填海的革命热情之下,不该有解释不了的异状,也不会有征服不了的灾难。地震的可防可测性不仅事关国家地震局的权威与公信,更会影响到“人定胜天”、“与天斗其乐无穷”的阶级斗争意识形态大前提——而这前提必须像柏拉图宇宙的圆周运动一般完美无瑕。英语里观察一词 observe 的词根 servare,在拉丁语里便有保护(preserve)、拯救(save)的意思。地动山摇的十年间,几万万眼睛用身边的日常异状织成一张巨大的视网膜,目不转睛地逼视脚底重力的黑洞,为着的是拯救头顶夺目的太阳。

前提,hypothesis,来自希腊词 ὑπόθεσις,直译是“a placing under”,放在下面的。作为“群众科学”的大前提,人民头顶的太阳永不变色、永不暗淡、永不熄灭,除非——

除非脚下的大地开始战栗。

⁂ 战栗的孩子

回应写到这里本来应该结束了,还剩下什么可说的呢?反正幸存已是作弊,那故事的结局你我早已心知肚明。真理是时间之女。唐山的战栗、文革的收场、科技的进步,都让“群测群防”像极了一场闹剧,曾经有多骄傲,而今就有多好笑。但我发现自己很难搁笔,肚子里隐隐地总像有什么小兽在啃,胃酸返上来,烧得心焦。我看见自己漆黑的脑海深处浮现一双眼睛,一双饿得发绿的眼睛,一双孩子的眼睛。

我想起来了,那是年轻的饥饿的北岛看云的眼睛。看到三不老 1 号门口上空那朵云的瞬间,北岛开始战栗,“心乱如麻,浑身僵硬,时间似乎停止了”。

我想起 76 年的唐山,我不知道那个晚上自然有没有施舍一些可疑的症状,我不知道在致命的摇晃发生之前是不是有人也注意到了些许异常,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孩子盯着天空开始战栗,但,如果我能回到 1976 年 7 月 28 日的唐山,我想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时间能够停下。

没有什么能让时间停下,太阳不能,地震不能,革命不能,死亡不能。但,一朵云在一个孩子的眼眶里激起的小小一波战栗,可以让这个孩子的时间,暂停一小会儿。

“群测群防”真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浪费与闹剧吗?

症状 symptom 一词来自希腊语里的 sympiptein,由前缀 syn-(together)和词根 piptein(to fall)组成,意思是“一起坠落,发生,相遇,巧合”。而 piptein 本身又来自词根 pet- (to rush; to fly),代表着奔涌,冲刺,飞翔——逃。

薇依说如果人性的沦落源于夏娃吃掉了苹果,那么拯救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吃这个动作的反面——看。

看见症状引起战栗,地震学 seismology 本意也就是关于战栗(seismos)的科学。只是现代人大概已经忘记了,塞内卡在《自然问题》里早就说过,地震研究的重心不在大地的战栗,而在于要我们战栗——“不是为了从中得到利益,而是要我们赞叹这一奇迹”。

在曼吉尔—鲁德巴大地震的废墟上拍了《生生长流》的伊朗导演阿巴斯写过这样一首诗:

果子斑斓

黑衣送葬人沉寂无声

黑衣送葬的队伍里

孩子

无忌地盯着柿

祝你我还能有时,像一个饥饿的孩子因看到一朵云而战栗。

杜亚琳,一切有为法。